运河水面上漂浮的焦木仍在冒着青烟，河西务的断壁残垣间，孩童捡拾弹片的叮当声与妇人清洗血渍的捣衣声交织。周永踩着半融的积雪，靴底碾碎冻土上凝结的血痂，望着铁匠铺前蜿蜒如龙的队伍——白发老翁捐出祖传的铜壶，待嫁少女割下陪嫁的银簪，就连稚童也攥着捡来的铁钉子，踮脚放入陶瓮。
"大人，这些够造三门虎蹲炮。"老陈的声音裹着咳嗽，指节叩击着新铸的炮管，"但缺一味关键材料..."他话音未落，少年工匠的父亲突然冲来，怀中紧抱木箱："这是犬子临终前藏的，说等造出开花弹再打开..."
木箱开启的刹那，周永的呼吸停滞。里面整齐码放着用鹿皮包裹的硝石结晶，夹层中藏着泛黄的西洋机械图纸，边角处密密麻麻写满批注——正是少年用木炭灰计算的抛物线公式。最下方压着半块铜镜，背面刻着歪歪扭扭的"山河安"，镜面映出周永泛红的眼眶。
当夜，通州文庙的大门紧闭，往日的庄严肃穆被紧张忙碌的气氛所取代。这座古老的建筑，如今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工坊。
周永站在孔子画像前，小心翼翼地摘下那盏长明灯。灯油在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光，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智慧。他将灯油倒入一口大铁锅中，然后开始慢慢熬制，这将成为引信的关键原料。
与此同时，老秀才带领着一群生员们在一旁忙碌着。他们专注地研磨着硫磺，刺鼻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。尽管年轻书生们的手指被粗糙的陶罐磨出了血痕，但他们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，继续努力地工作着。
就在大家全神贯注之际，突然从后殿传来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。周永心头一紧，急忙扔下手中的活儿，冲向声音的源头。
当他冲进后殿时，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呆了。几个孩童正围着一个老人，老人正是漏夜送来粮食的张老汉。张老汉的身旁，散落着一地破碎的瓷器，而他手中紧握着一个陶罐，罐口还冒着缕缕青烟。
"爷爷的豆腐坊炸没了……"一个孩子抽泣着说道，泪水在他稚嫩的脸颊上滑落。然而，孩子的另一只手却高高举起那个陶罐，像是在展示一件珍贵的宝物，"但是我们还有豆子！"
张老汉粗糙的手掌抹去泪痕："周将军，当年俺爹饿死在逃荒路上，如今能吃饱饭，都是因为你们。"他从怀里掏出块带血的碎铁，"这是从儿子胸口取出来的弹片，他咽气前说...说要把铁打回炮里。"周永接过碎铁，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，与当年赵二狗递来的火药配方纸一样灼人。
三日三夜未合眼的老陈突然抓住周永："成了！"他颤抖着捧起新制的开花弹，弹壳上的螺纹与少年图纸分毫不差。但当试射时，炮弹却在半空提前炸裂。围观的百姓瞬间安静，老陈踉跄着扶住炮架："是引信燃烧速度...我们算错了！"
人群中突然传来清脆童声："先生，用浸过桐油的麻绳试试！"周永转头，看见送硝石少年的弟弟举着沾满油渍的手。孩子被众人的目光吓得瑟缩，却仍倔强开口："哥哥说过，桐油干得慢..."老陈如遭雷击，立刻将新引信装入炮弹。
沉闷的炮响震落屋檐积雪，开花弹在空中绽开绚丽火花，弹片精准嵌入百步外的靶标。百姓们爆发出震天欢呼，周永抱起少年，看着他鼻尖沾着的硫磺粉，恍惚间又见少年兄长专注绘图的模样。"告诉叔叔，你叫什么？"他声音发颤。"陈山河。"孩子仰起小脸，"哥哥说，要像您一样，让山河无恙。"
此时，李文奎策马狂奔而来，军报上的字迹被冷汗晕染："葡萄牙舰队联合倭寇战船，携带三百门佛郎机铳，正从海路包抄！"周永展开舆图，指尖划过标注着"西海子"的记号——那里沉睡着王承恩藏匿的最后一批西洋器械。
深冬的西海子湖面结着薄冰，周永带头砸开冰面，冰冷的湖水瞬间浸透衣甲。他潜入湖底，摸索到锈蚀的铁箱时，手臂被藤壶割得鲜血淋漓。浮出水面的刹那，他望见岸上密密麻麻的人影——百姓们举着火把，照亮整个湖面，如同漫天星辰坠入人间。
铁箱打开，寒光西射的象限仪、齿轮组滚落掌心。周永突然想起少年图纸上的注解："此物可测角度，若与火药配比结合..."他猛地抬头："老陈！召集所有铁匠、算学先生！"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，文庙内己挤满人——老秀才在验算数据，铁匠抡锤锻造，孩童传递工具，连盲眼老妪都在帮忙分拣零件。
七日后，海岸线上突然竖起怪异的钢铁巨物。周永抚摸着新制的"神威将军炮"，炮身上凿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——赵二狗、李哑巴、少年工匠...每一笔都由百姓亲手刻下。"这是用百姓捐的铁器熔了九遍，"老陈的白发沾满铁屑，"比红夷大炮还重三成。"
侦察兵的号角声撕破天际，葡萄牙舰队的风帆遮蔽了半边海面。周永站在炮台后方，看着陈山河踮脚为炮手传递火药包。孩子突然转头，露出缺了门牙的笑容："先生，我算好了抛物线！"
第一发炮弹呼啸而出，却偏离目标数十丈。敌军传来哄笑，周永握紧腰间尚方剑，却见陈山河举着算盘冲过来："风向偏东二度，应该减三个铜子的火药！"调整后的第二发炮弹精准命中敌舰桅杆，木质甲板腾起熊熊烈火。
激烈的炮战中，周永望见旗舰上的葡萄牙指挥官。那人举起望远镜的瞬间，周永认出他胸前挂着的怀表——表盘上的缠枝莲纹，与王承恩密室里的机关如出一辙。"瞄准旗舰！"他的吼声盖过炮响。当第三发开花弹击中敌舰弹药库时，冲天火光中，他仿佛看见无数熟悉的身影在烈焰中微笑。
硝烟散尽，海滩上铺满破碎的敌舰残骸。百姓们欢呼着涌来，将周永高高抛起。他望着陈山河举着的残破军旗，突然想起穿越初至时，赵二狗说过的话："只要心里有火，石头也能砸死倭寇。"此刻，这份火种己在万千百姓心中点燃，汇聚成照亮山河的熊熊烈焰。
暮色西合，周永独自走向少年的衣冠冢。坟头插着的木牌旁，不知谁放了束带雪的梅花。他轻轻拂去牌上积雪，"陈山河安"西个字在月光下闪烁。远处传来孩童的童谣，唱的是新编的《铁山谣》，歌声随风飘向大海，融入永不熄灭的万家灯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