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诀将鎏金兽首烛台往软垫旁挪了挪,暖黄的光晕漫过绢本上的蝇头小楷。
他展开《昭明文选》,指尖无意识着被岁月磨出毛边的纸页,忽觉肩头一沉——苏郁欢己倚着他半边身子,发间白梅香混着书卷气,轻轻撞进鼻尖。
"就从《洛神赋》读起吧。"
他声线压低,带着独属于冬日的醇厚。"余从京域,言归东藩......"开篇八字甫落,苏郁欢忽然伸手按住书页,指尖点在"容与乎阳林"处,眼尾泛起笑意:"记得那年你被罚抄此篇,硬是把'容与'写成'狼狈',气得夫子敲了你三下手板。"
沈诀喉间溢出轻笑,回忆起年少荒唐事,耳尖微微发烫。
他顺势握住她的手,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微凉的指尖:"还不是因为某人总在窗下晃悠,害我分了心神。"
说罢不再给她辩驳机会,扬声续读:"于是越北沚,过南冈,纡素领,回清阳......"
随着文字流淌,苏郁欢渐渐入神。沈诀刻意放缓语速,将"秾纤得中,修短合度"读得缠绵,又在"含辞未吐,气若幽兰"处顿了顿。
她望着他专注的眉眼,恍惚看见五年前的少年郎,那时他也是这般朗朗诵读,而她躲在屏风后偷瞄,不小心打翻茶盏,被抓个正着。
"翩若惊鸿,婉若游龙......"沈诀突然阖上书卷,侧头望进她眼底,"那时抄书时就在想,这洛神之姿,怎及得上我初见你时,提着裙摆穿过紫藤花架的模样。"
话音未落,苏郁欢己红着脸抢过书卷,耳坠摇晃间,嗔道:"油嘴滑舌,该罚你再抄十遍!"
窗外风雪忽急,却吹不散暖阁里翻涌的旧忆。
当苏郁欢磕磕绊绊读到"微幽兰之芳蔼兮,步踟蹰于山隅"时,沈诀己悄然将她冰凉的双脚裹进自己的狐裘,两人的影子交叠在跳动的烛火里,恍惚又回到了那段鲜衣怒马的年少时光。
宣德炉里的沉香燃到了尾声,青烟袅袅升腾,在烛火间织就朦胧的纱。
沈诀铺开素白宣纸,腕间玄色衣袖垂落,露出缠着绷带的小臂。
苏郁欢将狼毫在砚台中蘸满浓墨,忽然发现他握笔的姿势有些僵硬——那道锁骨下方的伤口,终究还是影响了挥毫的力道。
“小心些。”她轻声提醒,伸手扶住他悬在半空的手腕。
笔尖触到纸面的刹那,沈诀偏头看她认真的侧脸,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。
两人共执一支笔,墨迹在纸上晕开,写歪的“静”字像极了他们纠缠不清的命运。
“真的是许久没有练过字了。”沈诀放下笔,望着满纸歪斜的字迹轻笑,指腹无意识着宣纸上的褶皱,“心静方可练成好字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几分自嘲。可当苏郁欢重新铺好纸,说要写幅《平安帖》时,他还是敛去眼底阴霾,专注地替她研墨。
墨香在暖阁里弥漫,苏郁欢悬腕写下第一笔。
沈诀倚在她身后,看着她纤细的手指握着笔杆,想起当年她总爱偷学他写行书,却把“诀”字右边的“夬”写成“央”。
此刻她笔下的“安”字稳稳落下最后一捺,烛光映得墨色发亮,倒像是在这风雨欲来的乱世里,种下一颗脆弱却坚定的希望。
苏郁欢搁下笔,才发现两人竟己写了厚厚一沓。沈诀捡起最上方那张,“平安”二字在月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,恍惚间,他竟生出一种错觉——若能永远停留在这执笔相对的时刻,该有多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