法兰克福机场的暖气开得太足,我的冲锋衣内衬己经湿透。电子屏显示航班晚点两小时,德语广播像一串生硬的金属音阶。我坐在硬邦邦的塑料椅上,背包里那个捷克军用罐头随着取放护照的动作轻轻磕碰着大腿——这是三个月来我养成的习惯,走到哪都带着它,像某种护身符。
手机震动起来,林小雨发来的照片:马普研究所食堂的香肠配酸菜,旁边是罐开了口的德国军用罐头。"难吃得要命,"文字说明后面跟着个哭脸,"想念你的茄汁沙丁鱼。"
我笑了笑,把手机放回口袋时摸到那个小玻璃瓶——里面的蓝色晶体在安检时引起了不小麻烦,最后还是林小雨寄来的研究所证明文件解决了问题。晶体现在用银链串着挂在我脖子上,贴着皮肤的那面微微发热,像颗小心脏。
候机厅的便利店货架上摆满各式罐头,我挑了个画着城堡图案的牛肉罐头,结账时店员用英语问:"Souvenir?"我点点头,心想这确实是最好的纪念品——一个未被打开的承诺。
飞机起飞时,舷窗外正飘着细雪。我翻开林小雨临走前送我的笔记本,里面贴满了她这三个月来收集的资料:气象站老员工的采访记录,晶体物质的分子结构图,甚至还有几张发黄的六十年代实验报告。最后一页粘着张登机牌复印件,日期是今天,航班号与我相同。
"女士们先生们,我们即将降落在慕尼黑机场..."机长广播把我从浅眠中惊醒。舷窗外,巴伐利亚的晨光像稀释过的蜂蜜,涂抹在整齐的松树林上。我摸了摸胸口的晶体,它比三个小时前更温暖了些。
出关队伍移动缓慢,各种语言的嘈杂声中,我听见一个熟悉的音调在哼《夏天》。转头看去,接机人群最后方,林小雨穿着墨绿色羽绒服,头发比离开时长了不少,在脑后松松地扎成团子。她手里举着块纸板,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罐头,下面写着"欢迎品尝德国特产"。
我们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,像罐头的凝固油脂。三个月足够让记忆褪色,但当她小跑过来时,发梢飘来的松木香立刻让一切重新鲜活起来——观景台的晨雾,地热井的蓝光,暴雨夜的军用罐头。
"你瘦了。"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,手指虚划过我下巴轮廓。然后注意到我脖子上的链子,眼睛一下子亮起来:"它变暖了?"
我点点头,从背包里掏出那个捷克罐头。金属表面因为长期己经发亮,生产日期刚好是21天前的月相周期日。林小雨接过罐头时,我们的手指在寒空中短暂相触,温差让触碰处产生微弱的静电。
她住在研究所提供的公寓,小而整洁,窗台上摆着一排玻璃瓶——和在照片里看到的一样,只是多了几个新成员。书桌上摊开的论文稿纸旁,放着个熟悉的深绿色收音机。
"信号特别好,"她顺着我的视线解释,"能收到法国和意大利的电台。"说着拧开旋钮,杂音中飘出钢琴曲,不是《夏天》,但同样轻盈欢快。
我们像两个谨慎的考古学家,小心地绕着彼此打转,用罐头和晶体作为安全的话题。她展示冰箱里收集的各国军用罐头,我汇报阳台蒲公英的长势;她解释晶体在精密仪器中的应用前景,我描述如何说服主管批了年假。谁都没提那个暴雨夜的约定,仿佛那个未开封的罐头是个不能轻易触碰的圣物。
下午她带我去逛圣诞市场。积雪在脚下咯吱作响,空气里弥漫着肉桂和热红酒的香气。林小雨在某个摊位前停下,指着木架上的一排小罐子:"看,巴伐利亚特产的森林果酱。"她拿起一罐蓝莓的,玻璃罐在彩灯下折射出紫色光晕,"像不像..."
"洞窟里的晶体。"我接上她的话,同时摸向胸前的吊坠。我们相视一笑,三个月的距离在这一刻突然消弭,仿佛中间只隔了一场短暂的雨。
回程时下雪了,细碎的雪花粘在她睫毛上,融化成小水滴。公寓暖气很足,我们坐在地毯上分享她珍藏的罐头——斯洛伐克的炖牛肉,日本的咖喱,甚至还有盒埃及的蚕豆泥。收音机里在播报明日天气,说会有今年第一场暴风雪。
"正好,"林小雨用勺子挖出最后一块牛肉,"明天研究所闭所,我们可以..."她突然顿住,目光落在我背包旁那个捷克罐头上。
空气凝固了几秒。窗外雪落无声,收音机换了首舒缓的大提琴曲。我伸手拿过罐头,金属表面己经蒙上薄薄的水汽。多功能刀撬开密封圈的瞬间,浓郁的香气涌出来,比记忆中还要强烈。
罐头里除了炖牛肉,还有个小密封袋。林小雨倒出袋中之物——是把黄铜钥匙,和她留在观景台的那把几乎一模一样,只是齿纹略有不同。
"设备间备用钥匙,"我解释道,"老张后来在售票处抽屉里找到的。"钥匙在她掌心闪着微光,像块小小的金币。
我们安静地分食完罐头,肉汁的滋味在舌尖蔓延,带着某种圆满的意味。饭后她翻出厚厚一叠资料铺在茶几上,专业术语间夹杂着手写笔记:"...月相周期影响...地下水脉共振...1968年实验数据与当代观测吻合..."
我听着她滔滔不绝的讲解,突然意识到这个女孩己经独自走了多远——从山间偶然发现的五角星草,到世界顶级研究所的正式课题。而她分享给我的不仅是发现,还有参与其中的邀请。
"所以,"她终于停下来,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梢,"如果你有兴趣...我是说,慕尼黑工大有个合作项目在招研究员..."声音越来越小,最后变成一声轻咳。
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,雪花扑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。我胸前的晶体吊坠前所未有地温暖,几乎有些发烫。伸手从背包侧袋掏出个东西递给她——皱巴巴的登机牌复印件,返程日期栏空着。
她的眼睛在台灯照射下呈现出琥珀色的光泽,像是封存了阳光的树脂。我们之间那个未说出口的约定,此刻像罐头里的食物般被完整取出,摆在了灯光下。
"暴风雪会持续多久?"我望向窗外白茫茫的夜空。
"三天左右。"她跟着看向窗外,嘴角微微上扬,"刚好够我们...研究完这些资料。"
收音机换了频道,开始播放《蓝色多瑙河》。林小雨跟着哼了几句,突然起身从书柜拿出个扁平的盒子:"差点忘了,给你的圣诞礼物。"
拆开包装,是套精致的罐头起子,德国制造的不锈钢材质,手柄上刻着五角星图案。"专业工具,"她得意地晃了晃,"开军用罐头特别顺手。"
我回赠的礼物让她笑出声——一盒中国产的茄汁沙丁鱼罐头,标签上我的大头照取代了原本的鱼图案。"小王帮忙P的图,"我解释道,"他说这叫...企业文化。"
夜深了,我们挤在沙发上看她电脑里的研究视频。当某段频率的声波穿过晶体样本时,熟悉的蓝光再次出现,在黑暗的公寓里勾勒出她的侧脸轮廓。她的头靠在我肩上,发丝间的松木香与记忆中分毫不差。
"21天后是月相周期,"她昏昏欲睡地说,"研究所批准了井下实验..."
我轻轻"嗯"了一声,手指碰了碰胸前的吊坠。暴风雪在窗外呼啸,而在这个充满罐头香气的小公寓里,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。那个曾经只在山中出现的蓝光,此刻正安静地流淌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,像一条看不见却真实存在的纽带。
收音机播放着午夜节目,主持人用德语说着什么,语调温柔得像在念诗。林小雨己经睡着了,呼吸均匀绵长。我小心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,顺手把毛毯盖在她腿上。罐头起子放在茶几上,金属表面映出窗外飘落的雪花,一片又一片,无声地堆积成遥远的明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