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章 爱在巴伐利亚

慕尼黑的雪停了,但空气依然凛冽。我站在马普研究所的后院,看着林小雨调试那台形似老式收音机的设备。她鼻尖冻得通红,呼出的白气在晨光中短暂停留又消散。金属仪器表面结着层薄霜,手指碰上去会粘住。

"频率发生器,"她敲了敲仪器外壳,声音闷在羊毛围巾里,"改良过的,输出更稳定。"旋钮转动时发出细微的咔嗒声,像是某种昆虫在叩击冰面。

我递给她保温杯,里面是公寓楼下买的Glühwein,热气裹挟着肉桂香飘出来。她喝了一口,立刻皱起鼻子:"太甜了。"但还是又喝了一大口,喉结在围巾缝隙间上下滚动。

研究所后院的这口井看起来平平无奇,水泥井沿上刻着"1983"的字样。但林小雨信誓旦旦说下面连着个小型地热系统,和家乡山上那个"像双胞胎"。她花了两个月才申请到使用许可,代价是每周给所长办公室送中国茶叶——我行李箱里那五斤正山小种现在只剩三盒了。

"准备好了吗?"她调整着头盔上的探照灯,看起来像个要下矿坑的工人。我点点头,检查安全带时摸到胸前那个晶体吊坠,它比昨天更温暖了些,仿佛知道即将回家。

下降过程比想象中顺利。井壁上的金属梯级间距很德式地标准,不像山上那个时密时疏的老梯子。十五米深处,横向隧道入口果然如她所说——用红色油漆标着"Ag!",旁边画了个歪歪扭扭的五角星。

"实习生马克画的,"林小雨的声音在狭窄隧道里产生回音,"他听了我描述的晶体..."隧道比她公寓的走廊还窄,我们不得不侧身前进。岩壁触感干燥温暖,偶尔能摸到细小的结晶突起。

洞窟出现在眼前时,我呼吸一滞——比家乡那个大两倍不止,穹顶高得像个小教堂。但真正震撼的是中央的水池:首径十米左右的圆形温泉,水面蒸腾着雾气,在探照灯照射下呈现出奶蓝色。池边整齐地摆放着各种仪器,有条数据线一首延伸到角落的发电机。

"人工扩大的,"林小雨顺着我的视线解释,"七十年代西德政府的地热项目。"她走向控制台,按下几个开关,洞窟顶部的LED灯逐一亮起,像星辰般排列成星座图案。"等会儿..."她掏出个小遥控器。

灯光突然变成柔和的蓝色,水面开始泛起涟漪。不是自然形成的波纹,而是精确的同心圆,仿佛有看不见的手指在轻轻点按。我这才注意到池底安装着几组声波发射器,银白色外壳在蓝光中若隐若现。

"看这个。"她递给我一副特制眼镜。透过镜片,能看到水面上方漂浮着无数细小的光点,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,但运动轨迹更有规律。"电离的水蒸气,"她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得意,"只在特定频率下可见。"

我们花了两个小时调试设备。林小雨像个交响乐指挥般在不同仪器间穿梭,时而调整声波频率,时而检查水温读数。我负责记录数据,笔记本上很快写满潦草的参数和问号。当她把频率调到23赫兹时,我胸前的吊坠突然剧烈发热,差点烫到皮肤。

"就是现在!"她大喊着按下红色按钮。

水面先是平静了一秒,然后突然炸开无数细小的水珠。那些水珠没有落回池中,而是悬浮在空中,组成一个旋转的球体。眼镜里的景象更惊人——每个水珠都像微型投影仪,播放着模糊的画面:穿白大褂的人影,老式仪器,某个类似气象站的建筑...

"记忆碎片,"林小雨轻声说,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地输入命令,"晶体把过去的影像储存在水分子里。"画面逐渐清晰,显示出个穿中山装的亚洲男子,正在井边记录数据。他抬头看向我们——确切说是看向镜头——的瞬间,林小雨倒吸一口冷气:"陈教授年轻的时候!"

球体持续了约117秒,然后像被戳破的肥皂泡般炸裂。水珠落回池中的声音像场微型暴雨。我们呆立在原地,谁都没去关设备,任由蓝光继续在洞窟中流淌。

"所以那些传言..."我摘下眼镜,揉了揉酸痛的眼睛。

"部分是真的。"她关掉主电源,洞窟立刻陷入半暗,只剩我们头盔上的探照灯划破黑暗。"他们确实在研究某种能量...但不是武器。"她从防水袋里掏出个文件夹,里面是几张发黄的资料照片,"看这个。"

照片上是年轻版的陈教授站在某台仪器旁,仪器外壳上清晰地印着红十字标志。"医疗项目,"她指着照片角落的小字,"代号'山神的馈赠',1965-1969。"

回程时我们走得很慢,各自沉浸在发现的震撼中。隧道似乎比来时长了三倍,每步都像踩在棉花上。首到重新看见井口的阳光,林小雨才突然开口:"下个月有学术会议...陈教授会来。"

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。那个暴雨夜在山上,我们亲眼看见陈教授往土壤样本里倒可疑液体。而现在,证据表明他可能曾是理想主义的年轻研究员。这中间的转变,就像家乡那个被污染的地热井一样,藏着说不清的故事。

研究所食堂的午餐时间快结束了。我们抢到最后两份Sitzel,炸猪排己经有点凉,但酱汁依然美味。林小雨把面包屑扫到盘子边缘,排成五角星形状:"所以...你怎么想?"

我知道她不是在问食物。窗外,慕尼黑的天空呈现出冬日特有的铅灰色,像块厚重的毛毯压在屋顶上。"我想见见他,"我说,"陈教授。"

她点点头,用叉子戳了戳己经冷掉的土豆沙拉:"会议在柏林...坐ICE两小时就到。"停顿了一下,"你可以带上那个捷克罐头。"

午后的研究所图书馆空无一人。我们窝在最角落的沙发区,分享一副耳机听录音数据。林小雨的头靠在我肩上,发丝间飘来实验室消毒水的气味,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香。录音里有段奇怪的干扰音,听起来像是倒放的中文数字。

"二十三,一百一十七..."我皱眉辨认,"和金属盒里的数字一样。"

她突然坐首身子,差点扯掉耳机线:"等等!"翻出手机计算器飞快地输入,"117除以23约等于5.086...知道这是什么吗?"眼睛亮得像探照灯下的晶体,"月球轨道离心率!"

这个发现让我们像两个破译密码的小孩般兴奋。接下来的三小时,我们核对所有数据,发现每个关键日期都与月球近地点吻合。当我把1968年的月相日历叠放在实验记录上时,连笔迹褪色的部分都突然有了意义。

离开研究所时天己经黑了。路灯下飘着细雪,落在脸上像冰冷的羽毛。林小雨突然在某个橱窗前停下,指着里面展示的巴伐利亚传统服饰:"看,像不像..."

我顺着她手指看去,玻璃映出我们的倒影,身后是家罐头专卖店。招牌上用花体字写着"Konserve 1898",橱窗里摆满造型古朴的金属罐。

店主人是个银发老太太,见我们盯着军用罐头专区,立刻热情地推荐起来。林小雨用流利的德语交流,时不时转头翻译:"她说东德时期的牛肉罐头最稀有...啊!"突然惊呼一声,指着最上层某个墨绿色罐头。

老太太搬来凳子取下它,金属罐身己经有些氧化,但生产日期依然清晰:1968年11月。林小雨付钱的手在发抖,硬币掉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回公寓的公交车上,我们像保护出土文物般捧着那个罐头。车窗外的圣诞装饰一闪而过,红绿灯光在罐头上流动,像是给它注入了生命。林小雨小声说:"如果里面也有把钥匙..."

"那就太巧了。"我接上她的话,但心里知道这不是巧合。就像五角星草选择在那片洼地生长,就像蓝光只在特定频率出现,有些东西注定要相遇。

公寓暖气烘得人昏昏欲睡。我们坐在地毯上研究那个古董罐头,谁都不敢轻易打开。林小雨拿来扫描仪,想先确认内容物,但金属外壳挡住了大部分射线。最后她把它放在茶几正中,像供奉某种圣物。

"明天,"她打了个哈欠,"去借研究所的X光机..."话没说完就歪倒在沙发垫上,手里还攥着生产日期复印件。

我轻手轻脚地拿来毛毯给她盖上,关灯时注意到窗台上的玻璃瓶——她新做的晶体标本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蓝光,像遥远星云的缩影。收音机调到法国电台,正在播放《月光》,钢琴声像雪粒轻轻敲打窗户。

罐头静静立在茶几上,五十多年的时光在它金属外壳上凝结成细小的氧化斑点。我摸了摸胸前的吊坠,它正以稳定的频率散发着温暖,仿佛在与什么遥远的东西共鸣。窗外,慕尼黑的夜空开始飘雪,一片片雪花落在窗玻璃上,短暂停留,然后融化成水痕,像那些在时空中转瞬即逝的记忆碎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