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带着午餐肉罐头来到第五次露营地时，背包里多了三样东西：老周借我的1997年水库工程日志、母亲寄来的家乡腐乳，以及林夏上次留下的拍立得相机。

枫林水库的登记处空无一人。木质台面上积了层薄灰，写着"C5己留"的纸条边缘卷曲发黄，仿佛己经挂了二十年。钥匙依旧挂在那个锈钉上，下面压着张新的拍立得照片——画面里是年轻时的老赵，正在给一台发电机接线，背景横幅上写着"1997年度防汛演练"。

"来得正好。"

老赵的声音吓得我差点摔了罐头。他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廊阴影里，手里提着个上世纪风格的铝制饭盒。"今天水库放水检修，"他用下巴指了指西面，"小林在控制室。"

我接过他递来的备用钥匙，发现钥匙圈上挂着个迷你罐头起子，和橘猫叼来的那个造型一致。"这是......"

"九七年防汛纪念品。"老赵的银门牙在晨光里闪了闪，"那会儿你这样的城里娃娃，还在玩变形金刚吧？"

C5营地的槐树开始落叶了。黄绿相间的叶子飘在帐篷顶上，沙沙声像某种老式录音带的底噪。我摆好午餐肉罐头，突然注意到罐头底部没有往日的刻字——只有个模糊的生产日期：1997/08/03。

录音机自动播放起来："......现在是1997年8月3日上午九点，枫林水库首次试运行......"背景音里有欢呼声和鞭炮响，接着是林夏母亲清亮的解说："......建设者们用罐头盒做成纪念徽章......"

"那台发电机还在用。"

林夏站在槐树下，牛仔外套换成了印着"星空电台"的褪色文化衫。她手里拿着个布满刮痕的铝饭盒，和我包里那个一模一样。

"老赵给的？"我问。

她摇摇头，掀开饭盒盖。里面整齐码着六块午餐肉，每块都用牙签插着小纸旗，写着不同日期。最近的是今天：2023/08/03。

"尝尝？"她递给我一块标着1997/08/03的。

肉块入口的瞬间，录音机突然跳频，传出热闹的庆典音乐。我分明尝到了童年熟悉的滋味——那种国营厂特供的、淀粉含量极低的纯肉口感，早在千禧年前就停产了。

"时间是个罐头。"林夏用筷子轻敲饭盒边缘，"有人往里面装记忆，有人往里面装......"

"装什么？"

她耳垂上的小痣在阳光下闪烁："装还没发生的事。"

远处传来汽笛声，水库开始放水。我们沉默地分食着不同年份的午餐肉。2023年的这块明显更咸，肉质松散，就像我这些年匆匆吞咽的生活。

"老周呢？"她突然问。

我掏出手机给她看昨天收到的照片：某间90年代风格的宿舍里，那碗排骨汤旁边多了本翻开的工程日志。老周趴在桌上睡着了，手里攥着支老式英雄钢笔。

"他总这样，"林夏的筷子尖在1997年的肉块上划出十字，"查资料能查通宵。"

录音机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声。接着是段我从没听过的录音："......妈妈错了，不该让你独自值班......"林夏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，"......记住，无论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离开控制室......"

林夏猛地按下停止键，指节发白。她腕间的银线疤痕突然变得很显眼，像条微型的水库大坝。

"那天根本没有滑坡。"我翻开老周给的工程日志，指着8月3日的记录："'下午2:17，全体人员按演习预案撤离，设备运行正常。'"

林夏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："你知道为什么选午餐肉罐头吗？"

不等我回答，她就掀开文化衫下摆——腰侧有道长长的缝合疤痕，形状像水库的等高线。"抢险时钢筋划的。他们用午餐肉罐头当临时冰袋，结果我在病床上躺了......"她停顿了一下，"躺了很久。"

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她只在雨天出现。为什么所有现代物品到她手里都会轻微褪色。为什么老周能找到二十多年前的宿舍，却找不到活着的姐姐。

"今天是......"

"8月3日。"她平静地接话，"永远都是。"

橘猫不知何时出现在帐篷边，嘴里叼着个闪闪发亮的东西。这次是块怀表，表盖内侧刻着"给控制室小林"——指针永远停在2:17。

水库的汽笛再次响起，这次拖得很长，像某种哀鸣。林夏站起身，文化衫背面印着的电台频率正在阳光下褪色："FM96.8"渐渐变成了"FM97.0"。

"帮我个忙。"她从饭盒底层取出个迷你磁带，塞进我背包侧袋，"下次见到老周，让他......"

话没说完，一阵强风吹乱了她的刘海。等我再抬头时，槐树下只剩那个铝饭盒，里面2023年的午餐肉不见了，1997年的那块正在迅速氧化发黑。

黄昏时我去了水库控制室。铁门上的"闲人免进"标牌己经锈蚀，透过玻璃能看到里面整洁得反常——操作台上摆着台老式收音机，旁边是吃了一半的午餐肉罐头，生产日期赫然是1997/08/03。

我掏出拍立得拍下这个场景。相纸缓缓显影时，收音机突然自动开启："......紧急通知，请西侧人员立即......"接着是长达三十七秒的静默，最后响起小女孩的啜泣："妈妈......控制室的门打不开了......"

回到营地时，老周坐在我的防潮垫上，手里拿着那块停摆的怀表。他西装外套沾满灰尘，眼睛却亮得吓人："我找到了！97年8月3日的值班表！"

泛黄的纸张上，林夏母亲的名字后面跟着铅笔写的"替班：林夏（实习）"。在2:17的备注栏里，有人用红笔画了个罐头形状的符号。

"根本不是事故......"老周的手指抚过那个符号，"是电磁脉冲实验......他们用罐头当谐振器......"

录音机突然自己转动起来，播放出我们从未听过的结尾："......妈妈很快回来，记住不要碰任何金属物品......"接着是门锁咔哒声，和渐远的奔跑脚步声。

老周突然哭了。这个在投行里以冷血著称的分析师，哭得像个迷路的小学生。我默默递给他午餐肉罐头，发现底部不知何时出现了新刻字："给困在时间里的人"。

月光很亮，我们肩并肩坐在水库堤坝上。老周掏出钢笔，在工程日志最后一页写下新记录："2023年8月3日，晴。与吴山观测到水库出现异常共振现象，持续时间37秒，伴随罐头起子自发振动。"

写到最后日期时，他的笔尖突然悬停——墨水滴在纸上，晕染成怀表表面的形状。

橘猫不知何时蹲在我们脚边，金绿色的眼睛倒映着月光。它轻轻放下嘴里叼着的东西：半块融化的大白兔奶糖，糖纸上印着"1997年特供"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