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。
无边无际的冰冷,如同沉入了万载玄冰的湖底。蚀心毒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,在骨髓深处啃噬、钻动,每一次撕扯都带来灵魂崩裂般的剧痛。经脉寸寸欲裂,仿佛被无形的巨手反复揉捏、撕扯。内腑如同破碎的瓷器,每一次若有若无的呼吸都牵扯着移位的剧痛。更有一股粘稠冰冷的混乱意志残留,如同污秽的淤泥堵塞在识海深处,带来阵阵令人作呕的眩晕和无数破碎扭曲的呓语。
痛…深入骨髓的痛…和冰冷…
这就是林昭意识沉浮于黑暗深渊的全部感知。她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投入熔炉又瞬间投入冰渊的顽铁,在极致的折磨中反复煎熬。属于“血瓷”的冰冷外壳早己在染坊那不顾一切的撞击中彻底粉碎,只剩下最本源的、属于林昭的脆弱和痛苦在黑暗中无声哀鸣。
不知过了多久,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,也许只是短暂的几个呼吸。
一股极其精纯、带着冰雪秩序感的清冽暖流,如同刺破黑暗的曙光,极其艰难地、却又无比顽强地渗透进来!
这暖流并非炽热,而是带着一种奇异的、能抚平混乱的秩序力量!它如同最高明的医师,操控着无数冰冷的“银针”,精准无比地刺入她经脉最淤塞、最破碎的节点!所过之处,蚀心毒狂暴的阴寒被强行梳理、压制,混乱的意志被冰封驱散,破碎的经脉被一种冰冷却充满生机的力量强行弥合、接续!
剧痛依旧,但这痛楚中却带着一种修复的、令人心颤的生机!
林昭残存的意识如同抓住救命稻草,本能地跟随着这股清冽暖流的引导。冰魄断续散的残余药力似乎也被唤醒,与这股外来的力量交融,共同修复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躯壳。
“…呃…”
一声极其微弱、如同幼猫般的痛苦呻吟,终于从她紧咬的、毫无血色的唇瓣间溢出。沉重的眼皮如同被粘住,艰难地颤动了几下,终于掀开了一道缝隙。
视线模糊不清,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水雾。首先映入眼帘的,是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景象——低矮、粗糙、布满湿漉水痕的溶洞穹顶,幽绿的磷火在石壁缝隙间投下鬼魅般摇曳的光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、混合着血腥、药味和绝望汗臭的气息。
淬锋营。奴隶居住区。她又回到了这噩梦的起点。
但…似乎又有些不同。
身下不再是冰冷坚硬、散发着霉味的木板通铺。触感虽然依旧坚硬,却铺着一层相对干净、干燥的稻草,上面还覆盖着一块洗得发白、却异常柔软的粗布毯子。后背的伤处被妥善地重新包扎过,布条干净,散发着玉髓断续膏的清冽药香和另一种更加冰冷清冽的药味(冰魄断续散?)。蚀心毒带来的剧痛虽然依旧清晰,但那种灭顶的混乱和撕裂感却大大减轻,内腑的灼痛也缓和了许多。
她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,转动了一下眼珠。
然后,她的动作猛地顿住了。
视线缓缓聚焦在通铺角落那张粗糙的石墩上。
石墩上,稳稳地放着一个熟悉的白瓷盅。盖子盖得严严实实,但依旧有丝丝缕缕温润清甜的香气,如同最固执的藤蔓,顽强地穿透污浊的空气,钻入她的鼻腔。
红枣…药材…鸽肉…那是赫连灼的汤。
盅旁边,还放着一小碟洗得干干净净、水灵灵的…野果?红彤彤的,像是山里的覆盆子,在幽绿磷火下泛着的光泽。
而那个总是带着灼灼笑意或沉重身影的人,此刻却不见踪影。只有那盅汤和那碟野果,如同无声的守望者,固执地守在这片冰冷绝望的边缘。
一股极其复杂、难以言喻的情绪,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昭残存的心智。蚀心毒带来的刺痛似乎都被这股情绪冲淡。赫连灼…他怎么样了?染坊最后看到他倒在血泊里…他还活着吗?这汤和野果…是他放的?还是…别人?
就在这时,一阵刻意放轻、却依旧带着沉重拖沓感的脚步声靠近。
林昭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!她猛地闭上眼,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,如同受惊的刺猬,竖起了所有无形的尖刺。是黑鸦?来传达新的命令?还是…萧烬?
脚步声停在几步之外。没有令人窒息的威压,也没有冰冷的命令。
一个嘶哑、疲惫,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小心和笨拙的声音响起:
“…汤…还温着…”
“…果子…洗过了…不酸…”
是黑鸦!
林昭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!她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!那个如同铁石般麻木、只会执行命令的杀戮机器黑鸦…竟然会…送汤?还洗了野果?!
她强忍着震惊和蚀心毒带来的不适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十二万分的戒备,再次睁开眼。
昏暗的光线下,黑鸦高大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山峦,矗立在几步之外。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色训练服,肩胛处似乎又添了新包扎的痕迹,脸色灰败,那道蜈蚣疤在阴影里如同扭曲的活物。但那双总是死水般空洞麻木的眼睛,此刻却低垂着,目光落在地上的白瓷汤盅和那碟野果上,里面翻涌着一种林昭从未见过的、极其复杂的情绪——有深不见底的疲惫,有一种近乎笨拙的局促,甚至…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、难以形容的…关切?
他仿佛感受到了林昭的目光,猛地抬起头。对上林昭那双充满惊疑和审视的寒眸时,黑鸦眼中那丝复杂瞬间被一种狼狈的慌乱和更深的麻木覆盖。他如同做错了事被当场抓到的孩子,极其僵硬地、甚至有些同手同脚地后退了一步,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咕哝,随即猛地转过身,拖着沉重的、带着伤痛的步子,几乎是落荒而逃般消失在通铺拥挤的黑暗里。那背影,充满了狼狈和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重。
林昭僵在原地,久久无法回神。蚀心毒带来的阴寒似乎都被这荒谬而震撼的一幕驱散了大半。黑鸦…送汤?洗果子?他那狼狈逃离的样子…
无数破碎的线索和画面在她脑海中疯狂闪现:烬渊深处那个跪在壁龛前哀鸣的身影…壁龛里洗得发白的小袄、磨损的柳条篮、光滑的青石…青禾村溪边,那个沉默寡言、脸上带着丑陋疤痕、笨拙地编着篮子的魁梧少年…还有她记忆中,那个总喜欢跟在她身后、怯生生叫她“疤脸哥哥”的小女孩…
林昭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!一股冰冷刺骨的荒谬感和一种深沉的、令人窒息的悲伤瞬间攫住了她!黑鸦…他…他记得!他一首都记得!记得那个被他亲手毁灭的村庄!记得那个溪边的小女孩!所以他才会在烬渊深处卑微地祭奠!所以他才会在看到她濒死时,流露出那种笨拙的、如同赎罪般的“关切”!
蚀心毒带来的剧痛似乎都被这股巨大的情绪冲击压了下去。林昭靠在冰冷的石壁上,急促地喘息着,脸色苍白如纸,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冰冷的恨意依旧刻骨,但此刻,那恨意旁边,悄然裂开了一道更深的缝隙,涌动着一种冰冷的、近乎怜悯的悲哀。恨他?怨他?还是…该恨这将他和她都变成冰冷工具的命运?
她的目光,再次落在那盅散发着微弱热气的白瓷汤和那碟水灵灵的野果上。
赫连灼的汤…黑鸦的“赎罪”…
这点点滴滴、来源不同却同样固执的“暖意”,在这绝望的深渊里,如同最微弱却最坚韧的星火,一次又一次,试图穿透她冰封的心防。
林昭缓缓地、极其艰难地伸出手。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,不是因为蚀心毒,而是因为内心的巨大波澜。她掀开了白瓷盅的盖子。
浓郁的、带着红枣和药材清甜温润的香气瞬间扑鼻而来,混合着鸽肉的醇厚。汤水清亮,食材。这熟悉的暖意,带着赫连灼那固执而笨拙的印记。
她又拿起一颗红艳艳的覆盆子。指尖传来冰凉水润的触感。放入口中,轻轻一咬。清甜的汁水混合着微酸,瞬间在舌尖弥漫开,带着山野的清新气息,驱散了一丝蚀心毒的苦涩。这是黑鸦…笨拙的“心意”。
冰冷的泪水,毫无预兆地、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眶,顺着苍白染血的脸颊滑落,滴落在深灰色的训练服上,洇开深色的痕迹。
她死死咬着嘴唇,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。蚀心毒带来的剧痛似乎在这一刻被放大了无数倍,但更痛的,是心湖深处那片被反复冻结的冰层,在这一点点微弱却固执的“暖意”冲击下,正发出不堪重负的、碎裂的哀鸣。
她缓缓地、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迟疑,端起了那盅温热的汤。白瓷的温润触感透过指尖传来。她凑到干裂的唇边,小口地、极其缓慢地啜饮着。温热的汤液滑过喉咙,一路熨帖到冰冷僵硬的胃里。暖意虽然微弱,却真实地驱散了一小片蚀心毒带来的阴寒。
她又拿起一颗覆盆子,放入口中。清甜的微酸在味蕾上跳跃。
一边是赫连灼固执的温暖,一边是黑鸦笨拙的赎罪。
一边是蚀心毒的诅咒,一边是血玉扳指的未知。
一边是淬锋营冰冷的枷锁,一边是…属于林昭的、被强行唤醒的脆弱与悲哀。
她靠在冰冷的石壁上,闭着眼,泪水无声地流淌。左手无意识地着拇指上那枚温凉沁骨的血玉青蚨扳指,冰凉的触感如同唯一的锚点。蚀心毒的阴寒似乎更加刺骨了,但在这阴寒之中,那片被反复冻结的心湖最底层,悄然裂开的缝隙里,映照出的不再是纯粹的黑暗,还有那盅温热的汤,那碟洗净的野果,以及…烬渊深处,萧烬面具下那双深不可测、却在染坊最后时刻掠过一丝震动的寒眸。
冰冷的宿命,微弱的暖意,复杂的纠缠,如同这溶洞深处永恒不散的寒意,悄然渗入骨髓,也悄然…融化着坚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