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一章阴云蔽日,托孤遗响

元狩六年的秋天,被一场前所未有的国殇彻底冻结。冠军侯、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薨逝的消息,如同最凛冽的朔风,瞬间席卷了整个长安,吹灭了帝国最耀眼的那颗将星。

未央宫沉重的丧钟,连续鸣响九次,哀音穿透宫墙,回荡在长安城的每一个角落。素白的绢帛挂满了宫阙檐角,臣民自发地臂缠麻布,整座帝都陷入一片肃杀的缟素之中。曾经意气风发、睥睨天下的少年战神,终究未能逃脱命运的桎梏,在二十三岁的盛年,陨落于病榻之上。

冠军侯府邸,灵堂肃穆。巨大的黑色棺椁停放在中央,西周是燃烧不尽的白烛,火光跳跃,映照着悬挂的霍去病戎装画像。画中人目光如炬,仿佛依旧能穿透纸背,望向那魂牵梦绕的漠北草原。前来吊唁的王公贵族、文武百官络绎不绝,人人面带戚容,空气中弥漫着沉水香也压不住的悲怆与一种无形的、巨大的失落。

李敢一身素服,臂缠粗麻,静立在灵堂角落的阴影里。他的位置并不显眼,却足以看清棺椁,看清那些前来致哀的每一张面孔。他的表情沉静如水,唯有紧抿的嘴唇和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凝重,泄露着内心的波澜。手臂上,被霍去病最后死死攥过的地方,仿佛还残留着那股冰冷刺骨、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,以及那嘶哑的、如同用尽生命最后一点火星迸溅出的遗言——“医国如医人……你比我懂!”

每一个字,都像沉重的烙印,烙在他的灵魂上。那不仅仅是对他能力的认可,更是一副沉甸甸的、关乎帝国未来的担子,带着霍去病壮志未酬的滔天遗憾,压在了他的肩头。

卫青,这位同样功勋卓著的大将军,作为霍去病的舅舅和军旅引路人,此刻站在灵柩前,身形依旧挺拔,但鬓角的白霜似乎一夜之间增添了许多。他深深地躬身,久久未起,肩膀微微颤抖。他的悲痛是真实的,失去至亲至信的战神外甥,对这位老帅的打击难以估量。然而,在李敢锐利的目光捕捉下,那深埋于悲痛之下的眼底,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、难以言喻的情绪——是惋惜?是如释重负?还是对帝国军权格局即将变化的隐忧?那情绪一闪而逝,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,却深深烙印在李敢心中。

皇帝刘彻,一身素袍,未戴冠冕,独自一人伫立在霍去病的灵柩前。他背对着众人,身影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萧索孤寂。这位以雄才大略、杀伐果断著称的帝王,此刻沉默得像一尊石像。他伸出手,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,抚摸着冰冷的棺木。没有人能看到他的表情,但那背影透出的巨大哀伤与落寞,让整个灵堂的空气都为之凝滞。霍去病,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剑,是他开疆拓土、实现宏图霸业最倚仗的臂膀,更是寄托了他某种炽烈期望的化身。如今,剑折臂断,期望成空。帝国的西北方向,那片霍去病曾无数次踏足、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广袤土地,仿佛瞬间失去了屏障,变得危机西伏。

喧嚣的吊唁持续了整整一日。入夜,喧嚣散去,灵堂内只剩下守夜的烛火和侍从。李敢并未离去,他如同融入阴影的一部分,依旧静立。

子时刚过,一个如同幽灵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敢身侧。来人身材精悍,面容如同刀削斧劈般刚硬,眼神锐利如鹰,穿着霍府家将的服饰,正是霍去病生前最信任、也最隐秘的心腹家将——霍忠。他浑身带着一股从漠北带来的风沙与血腥气,此刻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悲痛和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决绝。

“李将军。”霍忠的声音低沉沙哑,如同砂砾摩擦。他并未行礼,只是深深地看着李敢,眼神复杂,带着审视,也带着一丝托付的沉重。

李敢微微颔首,并未言语。

霍忠从怀中极其郑重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物件。他一层层打开,动作缓慢而虔诚。油布之下,是一卷泛黄、边缘磨损严重的皮质舆图。那舆图被小心地展开一角,上面用朱砂、墨笔勾勒着复杂无比的山川河流、沙漠戈壁、水草地标,其详尽程度远超朝廷兵部所藏。更触目惊心的是,舆图中央,代表匈奴单于王庭的位置,以及几条隐秘的穿越大漠的路径旁,赫然沾染着几处早己干涸发黑的——血迹!

“这是君侯生前,命我等‘夜不收’(精锐斥候)以命换命,深入漠北、河西,一寸寸探明、绘制的王庭舆图。”霍忠的声音带着铁锈般的质感,“上面沾的是我兄弟的血。”

接着,他又取出一物,是一枚造型古朴、透着无尽杀伐之气的青铜虎符。虎符只有半只,缺口狰狞,显然需要另一半才能调动大军。符身上刻着一个小小的、几乎难以辨认的“霍”字印记。

“此乃君侯私下所铸,可号令其麾下最核心的五千‘骠骑营’旧部。”霍忠将染血的舆图和半枚虎符,双手捧到李敢面前,目光灼灼,如同燃烧的炭火,“君侯弥留之际,神智昏沉,唯有一事反复叮咛:‘河西未定,大患在北。李敢可继吾志,他日征伐当为先锋,破敌酋庭,雪吾未竟之憾!’”

“雪吾未竟之憾!”

这六个字,如同六记重锤,狠狠砸在李敢的心上。舆图上的血迹,冰冷的虎符,霍忠眼中决绝的托付,还有灵堂中央那具巨大的棺椁……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,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,冲击着李敢。他感到肩上的担子,前所未有的沉重,也前所未有的清晰。

他缓缓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虎符和带着血腥气的舆图。没有犹豫,他将其紧紧握住,力量之大,指节发白。

“忠叔,”李敢的声音低沉而坚定,在寂静的灵堂里清晰可闻,“冠军侯之志,即李敢之志。河西王庭,必破之!”

霍忠看着李敢眼中燃起的、与霍去病截然不同却同样炽烈的火焰,深深吸了一口气,单膝重重跪地,头颅低垂:“骠骑营残部霍忠,愿为将军效死!待王师再起,必为前驱,踏平王庭,以慰君侯在天之灵!”

灵堂内,烛火摇曳,映照着棺椁、舆图和跪地的身影。帝国的哀伤尚未散去,新的征途与复仇的火焰,己在暗夜中悄然点燃。李敢知道,从接过这血染的舆图和虎符的那一刻起,他己无法回头。霍去病用生命点燃的火炬,将由他,在元狩七年的寒风中,高举着,刺向帝国宿敌的心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