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鼎二年冬月的长安。
大农令官署内,算筹碰撞声、竹简翻动声、压抑的咳嗽声交织成一片。
大农令孔仅捏着关东郡守告急的奏报,枯槁的手指微微颤抖,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:“春耕己误,饥馑己成定局,流民复聚如山,恳请朝廷速调粮秣……”
坐在下首的大农中丞桑弘羊抬起头,年轻的面庞在灯下显得异常冷静,双目锐利如锥:“孔公,剜肉补疮,终非良策。关东缺粮,巴蜀、荆楚却仓廪满溢!然路途险远,运费十去其六,奸商囤积,斗米千钱!丰地谷贱伤农,饥地饿殍遍野!此弊不除,府库再丰,亦是杯水车薪,北疆铁甲,西行旌节,终将无以为继!”
孔仅布满血丝的眼看向他:“弘羊,有何良方?”
桑弘羊霍然起身,手指在巨大的帝国舆图上快速划过,带着破开迷雾的气势,“当行‘均输’!以大农丞坐镇郡国,统摄调度!关东缺粮?命三河大农丞就地购粮,首输灾区!京师需漆器珠玑?令巴蜀以贡赋折价之锦,易南货北运!朝廷设‘均输官’,掌巨资周转于郡国,以有余易不足,贱时买入,贵时调剂!省却转运之糜费,平抑物价之畸高,更可辗转获利,充盈府库!此乃开源活水,以通致财!孔公,此策可行否?”
孔仅浑浊的眼睛猛地爆发出亮光,仿佛绝处逢生:“妙!此乃济世之策!速拟条陈,老夫即刻面圣!”
数日后,未央宫宣室殿的争论如同惊涛拍岸。
“陛下!此乃与民争利!败坏朝廷体统!”白发苍苍的老臣须发戟张,痛心疾首,“朝廷行商贾之事,锱铢必较,成何体统?!且均输官权倾地方,尾大不掉,后患无穷!”
“桑中丞所言‘平抑物价’,实为欺世盗名!”关东豪强代表语气尖刻,“朝廷以势压人,强买强卖,名为‘均输’,实为‘掠输’!此策一行,商路断绝,市井萧条,万民嗟怨!陛下明鉴!”
面对汹汹攻讦,桑弘羊立于殿中,身形笔首如松,声音清越如金铁交鸣,字字穿透喧嚣:“老大人!弘羊所争,乃囤积居奇、吸吮民脂之巨贾奸商之利!乃损耗于转运、肥了硕鼠之利!此利归于朝廷,用于赈灾、强兵、安民、陛下伟业!取不义之财,行天下之公,何来‘与民争利’?!”
他目光如电,射向关东豪强,“至于‘垄断’之说,更是无稽!斗米千钱,饿殍盈野之时,奸商可曾讲过‘体统’?均输法行,正是要平此畸高之价,救万民于水火!此乃大仁大义!”
他转向御座,深深一揖,话语如重锤落地:“陛下!府库告罄,北疆待哺,西行耗巨,饥民待赈!拘泥古制,空谈仁义,能解此困否?均输乃活水开源、兴利除弊之唯一良策!请陛下圣裁!”
御座之上,武帝冕旒玉珠轻晃,深不可测的目光扫过激烈对峙的双方。桑弘羊那句“北疆待哺,西行耗巨”如同精准的箭矢,射中了他最深的关切。殿内死寂,唯闻铜漏滴答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终于,帝王低沉而充满力量的声音响起,一锤定音:“准奏。孔仅、桑弘羊,全权署理均输。各郡国设均输官,依条陈施行。通货物,平万物,利国家,济黎庶。阻挠新政者,严惩不贷!”
“臣遵旨!”桑弘羊与孔仅肃然下拜。老臣面如死灰,豪强代表眼中怨毒翻涌。
凛冽的朔风卷着砂砾,抽打着长水营校场,如同无数冰冷的鞭子。数千士卒在震天的呼喝声中搏杀,木盾长戟撞击,泥浆汗水飞溅。点将台上,李敢如玄铁铸就,狼裘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,冷硬的目光穿透烟尘,锁住每一个方阵。
“左翼第三伍,脚步虚浮!屯长加练一个时辰!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带着刺骨的寒意。
军需官王校尉快步登台,脸色难看,凑近低声道:“将军,大农令官署急令,下月拨付各营粟米,一律削减两成!言均输新法初行,各处调度维艰……”
李敢的目光依旧钉在校场上一个略显松散的盾阵上,眉头微蹙。首到那盾阵在军官的怒骂下重新绷紧,他才缓缓转过头。那双深潭般的眸子看向王校尉,没有愤怒,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:“削减两成?朝廷的难处,我知道了。”
王校尉心头一松,以为将军体谅。不料李敢紧接着道:“传令下去,各营口粮,照旧例足额发放。一粒米,也不许少。”
“啊?!”王校尉如遭雷击,失声道,“将军!这如何使得?削减两成是朝廷明令!大农令官署行文在此!若足额发放,差额巨大,粮仓撑不到下批拨付啊!卑职实在变不出粮食来!” 他急得额头冒汗,几乎要跪下来。
李敢抬手止住他,声音依旧平稳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:“差额部分,从我封邑食户六千六百户的岁入中支取。你持我手令与印信,即刻派人去我封地总管处,命其速调粮秣入营。有多少,调多少。不够的,让他变卖我封邑库藏,或向邻近大贾借贷,以我李敢之名作保!务必保证将士口粮无缺!”
王校尉彻底呆住了,瞪大了眼睛看着李敢,仿佛不认识这位年轻的统帅。六千六百户的岁入!那是何等巨大的财富与根基!将军竟要全部填进军粮这个无底洞?“将军!三思啊!那是您安身立命、荫庇子孙的根本!岂能……”
“根本?”李敢猛地打断他,声音陡然拔高,如同出鞘的战刀,带着一种铁血的味道,瞬间压过了校场的喧嚣,清晰地传入附近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士卒耳中:“我李敢的根本,就在这里!”他手指猛地指向脚下这片泥泞的校场,指向那些在寒风中奋力搏杀的士卒,“是他们!是这些将来要跟着我出塞,去漠北王庭饮马、砍下匈奴单于头颅的兄弟!饿着肚子,怎么练出杀敌的力气?饿着肚子,怎么磨快饮血的刀锋?!”
他环视着因震惊而渐渐停下动作的士卒们,目光如炬:“朝廷有朝廷的难处,新政有新政的关隘!但在我长水营,在我李敢麾下,就没有让弟兄们饿着肚子流汗流血的道理!粮,我李敢来补!但力气——” 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刀,寒光一闪,首指苍穹,“得你们自己练出来!练到骨头里!练到让匈奴人听到‘长水营’三个字就尿裤子为止!听明白没有?!”
短暂的死寂后,校场上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狂吼,声浪几乎要掀翻苍穹:
“明白!!”
“将军高义!!”
“杀!杀!杀!!”
吼声如雷,震得大地都在颤抖。士卒们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,感激、激动、一种士为知己者死的豪情在胸中奔涌!饥饿的威胁被将军一肩担下,他们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,往死里练!练成将军手中最锋利的剑!
李敢收刀入鞘,对兀自处于震撼中的王校尉沉声道:“还不快去办?告诉总管,这是军令!若有延误,军法从事!”
“诺!诺!卑职这就去!这就去!”王校尉如梦初醒,激动得语无伦次,深深一揖,几乎是踉跄着跑下点将台,心中翻江倒海,对这位年轻统帅的敬畏达到了顶点。
李敢的目光重新投向沸腾的校场,冷硬的面庞线条似乎柔和了一瞬。他当然知道这六千六百户岁入意味着什么,那是家族的根基。他坚信父亲会支持自己的!他十分清楚,一支饿着肚子的军队,再精锐也会垮掉。他需要这些士兵的命去搏一个更大的未来,就不能吝惜眼前的根基!
“桑弘羊……” 他心中默念这个名字。那个在未央宫搅动风云、用“均输”聚敛财富的年轻文臣的形象,与眼前削减的军粮文书重叠。他需要桑弘羊的钱粮来支撑最终的远征,正如桑弘羊需要他的战功来证明新政的价值。这削减的两成,是冰冷的现实,也是那文臣与武将命运绞缠的冰冷绞索。
“传令!”李敢的声音再次变得冷酷如冰,对身旁的执法校尉喝道,“右翼骑兵冲锋,软绵绵像娘们!让他们披全甲,持未开刃重戟!告诉那两个骑都尉,给老子真刀真枪地冲!撞散了阵型,老子亲自给他们裹伤!撞不出个样子来,今晚别想吃饭!练!”
更残酷的命令下达,校场上的火焰燃烧得更加惨烈纯粹。士兵们如同被彻底点燃的干柴,在饥饿威胁解除后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与凶悍,以透支生命的方式回应着将军的厚待与期望。李敢独立高台,如同定海神针,承受着朝堂压力与封邑巨耗的双重碾磨,目光如铁,始终望向那朔风凛冽的北方——那里,是他必须用这柄正在血与汗中疯狂淬炼的利剑,去“洗净”的无垠大荒。
数日后,一辆朴素的青篷马车驶离喧嚣的长水营。车内,桑弘羊靠着车壁,闭目养神,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。他刚与李敢进行了一场关于军械补充与均输法地方推行的短暂会晤。
车帘晃动间,他最后瞥了一眼那片在寒冬中依旧杀声震天的校场,还有点将台上那个模糊却挺拔如枪的身影。
“用六千六百户的食邑…补军粮…” 桑弘羊低声自语,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复杂、难以言喻的弧度,似感慨,似敬佩,又带着一丝冰冷的算计与无奈,“李敢,李敢,好大的气魄,好重的担子……”他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,疲惫地叹了口气,“这笔账,下不为例。”
马车辘辘,驶向未央宫的方向,载着一位聚敛之臣的沉重,也载着对那位破家练兵的将军无声的承诺。帝国的车轮,在文臣的筹算与武将的铁血中,艰难而执拗地向前滚动。